周作人译日本随笔文学名著《枕草子》出版

《枕草子》  [日]清少纳言著  周作人 译   上海出版社出版

　　“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。渐渐发白的山顶，有点亮了起来，紫色的云彩微细的横在那里，这是很有意思的。”这是《枕草子》的开篇和流传最广的一句，透过这部平安时期的随笔经典，一个有情的世界描画在千年之后的读者眼前。

　　2015年，文景出版了《周作人译文全集》。全书十一卷，汇编目前所见周作人所有译作，由周作人研究专家止庵耗时十五年编订。此次止庵先生与文景合力，从《全集》中的日本译作里，遴选了更具代表性的经典作品出版单行本，以飨读者。首波率先推出日本随笔文学最高峰《枕草子》，《古事记》等作品也将在年内陆续面世。

　　书写情味的《枕草子》 

　　《枕草子》大约成书于1001年，时值日本平安时代(794—1192年)。全书共有305段，分为类聚、日记、随想三大内容。作者清少纳言与当时的紫式部、和泉式部并称 “王朝文学三才媛”，她出身于书香门第，作为女官侍奉中宫定子，直到定子过世，大约七个年头。可关于她的身世，留于后世的资料却相当有限，甚至真实姓名也未能得知，只知“清”乃是取自家族姓氏“清原”，“少纳言”则为宫中官职。

　　清少纳言与定子虽为主仆，但感情深笃。定子过世后，清少纳言远离宫廷，决意不再另侍他人。据说她晚年孑然独居，日子颇清苦，时常忆起陪伴在定子身边时的宫中生活，于是一点一滴，慢慢落笔，直至笔头写秃不能再写了，便有了这本流传下来的《枕草子》，甚至历经千年而不衰。

　　“枕草子”这一书名并非清少纳言自己所取，而是后人添题。中文的“枕草子”三字，读起来予人以美的遐想，但其实在日语中，这原是普通的名词。“草子”乃是“册子”所取的汉字谐音，亦有“草纸”、“双子”、“双纸”等音变。而“枕”字一意尚未有定论。在《枕草子》之“跋”中，清少纳言说道，这本随笔集所用的册子原是内大臣进献给中宫的，因没有明确用途，遂被她求来，笑称“去当了枕头也罢 ”，此可作“枕”字的一种直观解释。周作人另在注释中附道：“……通说云枕即枕边，盖为身边座右常备的册子，随时记录事物的。”这亦可作“枕”的另一层意思。不论是哪一种解释，似乎都能赋予“枕草子”以私密、坦诚的意味。

　　事实也确乎如此。翻开《枕草子》，一段段文字铺排开来——“四时的情趣”、“女人的前途”、“在人面前愈加得意的事”……这些不过是清少纳言将自己眼所见到、心所想到的随时记录下来。它们相当私人，又颇为琐碎，当清少纳言临纸而录时，她只面向自己和自己所感知的事物，这中间并不存在预设的分享者，因此可以漫笔而书，随意，有情。清少纳言这样写道：“凡是人的讲话，或是四季的时节里，有什么有情味的，和有意思的事，听了记住在心里，无论是草木虫鸟，也觉得一点都不能看轻的。”

　　旅日作家李长声说：“日本随笔的特色是随意，能写出生活情趣，比小说更见真情。”作为日本随笔文学开山之作的《枕草子》，无疑是奠定了这样的基调。

　　周作人译笔“情”的共通

　　《枕草子》在国内的翻译始于1923年，便是籍由周作人的译笔，只是当时仅摘译了片断，并未完稿。周作人对《枕草子》评价道：“机警之中仍留存着女性的优婉纤细的情趣，所以独具一种特色。”直到1959年，经出版社安排，周作人才开始第二次翻译《枕草子》，一年多后，全书译毕，当晚日记有语：“即便溘然，亦已满足矣。”次日的日记中又有言：“任务完成，觉身体轻松，却又怃然如有所失，亦可笑也。”(止庵，《周作人传》)人与书的情分至诚，见之令人动容。遗憾的是，这部译稿在周作人生前却未能付梓。

　　与十年前在国内出版的林文月译本相较，周作人所译《枕草子》有两大特色：一是注释多。这一点同时也是周作人翻译作品的一大特色，他因此亦自嘲有“注释癖”。超过二十万字的《枕草子》译文中，周作人所作注释就有六万多字，占到总篇幅的四分之一以上，说明种种典故、佛经、服饰、礼仪，是很有看头的。二是和歌的白话译法。众所周知，周作人是白话文的倡导者之一。他将《枕草子》行文中穿插的和歌，以白话诗体译出，似豆腐之味，清淡不失趣，非常耐读。随撷一首为例：“好不容易求得的莲花法露，/难道就此放下了不去沾益，/却要回到浊世里去吗?”林文月则是采用楚歌体来翻译和歌，凝练古雅，自是另一番美感。

　　说《枕草子》有情，一是身边琐事在清少纳言笔下皆成情趣，二是内中有人与人之间不为时间、劫数所湮灭的深情。读《枕草子》，再念及译者周作人的文章与经历，常会感怀“情”的共通。周作人翻译完《枕草子》之后一年(1962年)，妻子羽太信子病重入院。羽太信子患有歇斯底里症，犯时多有恶言，几乎不受控制。信子入院当晚，周作人于日记中写道：“灯下独坐，送往病院的人们尚未回来，不无寂寞之感。五十余年的情感尚未为恶詈所消灭，念之不觉可怜可叹。时正八时也，书此志感。”(止庵，《周作人传》)人与书的情分，其实还是仰赖人与人的情分。写的人有情，亦要捧读的人有情，且这情还可以在一种默契下流通。而译者在这中间的角色很微妙，他既要首先与作者发生这种默契，又要避免打扰作者与读者之间尚未发生的默契，是一种既抛付又克制的过程，总觉得非懂情之人难以达成。在这一点上，周作人的译文或可从此种角度有所体会。

　　现在读来，“也是有意思的”

　　《枕草子》中最常出现的一个词是“有意思的”(をかし)，也因这一词，使得它有别于同时代《源氏物语》的“物哀”(あはれ)，开辟了另一种明快、细腻的审美趣味。

　　《枕草子》所记，无非宫中的私家琐事，但由清少纳言细细看去，就总是“有意思”。第136段“可爱的东西”中有这样一段：“两岁左右的幼儿急忙的爬了来，路上有极小的尘埃，给他很明敏的发见了，用了很好玩的小指头撮起来，给大人们来看，实在是很可爱的。”这种“有意思”，在于能放慢体会这一瞬之间琐事发生的过程，而不是以对外宣告的姿态和迸发的感叹词为止。周作人在文章《琐事难写》中说：“一般对于身边琐事的批评不好，我看这原因不在内容而在写法，这便是作者的英雄主义，写的是一件小事，却夸示着说，看哪，这正如那破仑在营中看《茶花女》呀。就是真那破仑，也干读者甚鸟，我们所要知道的还是平常人的平常事，有如邻人在院子里吃晚饭，走过时招呼一下，顺便一看那些小菜，那倒是很有兴味的。”

　　在考虑《枕草子》新的形象上，希望达成的便是这种细腻、微小的生趣。它是古典的，但它并不应该距离现代读者太远，因这种琐事而有的生之趣，总是没有国界与时间之分的。当读者拿到这版《枕草子》时，它首先应该是美的，能很直观地满足一种审美的需求；其次，它应该令人爱不释手，成为各自的“枕边书”，仿佛它的到来本身就是一件“有意思”的事。(苏本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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